红色的春天

作者: 文欣益 来源: 转载 时间: 2019-08-02 11:20 阅读:
  我离开王下已经五年了。

  这五年,时时还是会梦见王下的生活:王下的人、王下的山、王下那独特的颜色。王下的春天有种奇异的美。别的地方,一说春天来了,就想到要去踏青,踏青踏青,欣赏到的春天是绿色的。而王下的春天却是红色的,漫山遍野飞满了红云,那是红木棉的颜色,是我青春里的一段过往。

  木棉红浸染了我最美好的年华,在我生命里留下了烙印,可每年春天,木棉花怒放的季节,我的心里却满是惆怅。我回忆中的红木棉是悲凉凄怆的。

  十七岁那年,我在王下乡当老师,在那里,我第一次看到了令人惊艳的木棉花。

  以前在电视里看过桃花,樱花,觉得是人间极致的美景,不知道原来在我生活的这块土地上盛放着比桃花、樱花、梅花还要眩丽的花朵。

  木棉花开的时候是不能用“朵”来度量的,只能用“树”和“山”来形容。一树一树的木棉花,一山一山的红霞,漫山遍野地都是深深浅浅的木棉红,使人有种不能置信的梦幻感,甚至连土地也是红的——开得早些的花会被风整朵吹下来在地上织成美丽的花布。木棉花很壮实,一朵有吃饭的瓷碗那么大,花瓣是肉质的极有肉感,即使被风吹落,也鲜少有散落的花瓣,而是整朵整朵地从树上重重坠下来,落到地上依然保持怒放的姿态。

  但是我为这美丽的红木棉感到伤感,盛开在王下这样的穷乡僻壤里,花儿再红再艳,始终还是寂寞地开着,不为外界所知。

  那年秋天,我到离乡政府六公里的雅劳小学去支教。

  雅劳小学没有宿舍,我和另外一个支教的女老师只能住在乡里的中心学校宿舍,每天早上走六公里的山路去给孩子们上课,站一天的讲台之后又得一步步地走回来。每天五点多就起床准备早餐,匆匆吃一份,带上一份中午在学校里吃,下午下课以后再两个人结伴走回来。

  山里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,十月份的早晨总要落霜,我们走到学校时头发上都会凝满了白霜,变成七十老太,两个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觉得滑稽,不禁大笑。

  要命的是路上要淌水过河,所以再冷的天也只能穿凉鞋。河水虽然不深,但脚在水中冻得麻木,上了岸,冷风一吹,像刀割一样疼。几天的路走下来,我们已经鼻涕双流,脚上皮开肉绽、伤痕累累,每晚往床上一躺,真是说不出的疲惫。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自己的选择,很想做逃兵。

  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。是孩子们奶声奶气的歌声让我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。在我们去之前,雅劳小学有四个班却只有两位老师,教学进度根本赶不上,音体美全都省了,就上只上语文数学课。

  我去了以后就安排了音乐课,四个班挤一个教室里上同一节课。第一次上音乐课,校长站在教室前大声宣布:“同学们到一年级教室集中,文老师给大家上唱歌课。”小小的校园立刻比平常喧闹了十倍,有的高兴地招呼同伴,有的兴奋地打了个唿哨,那机灵些的,已经在向一年级教室冲刺。不到两分钟,教室外面已经看不到一个学生了。

  校长笑着说:“他们可喜欢唱歌了。”

  我走进教室,扫视一眼台下黑压压的人头,正要来个开场白,忽然有人使劲地鼓掌,超初是稀稀落落的,仿佛是早春绽放的几枝花,很快响成了一片,我一下子置身于被掌声淹没了,每一个孩子的小手都在不停地拍着,每一个孩子的脸上都漾着发天真的笑容。

  我看着这些大多是七八岁的孩子,心里一热。

  教过的学生不少了,但是从来没有一个班这样用这样的礼节向我致敬。他们还只是孩子,生活在深山里,普通话都听得半懂不懂,陌生人都没有机会见到几个,这掌声是发自内心的!

  从他们的掌声里,我看见了求知的渴望,这渴望的火不会因为贫穷困苦的生活而熄灭,我授道解惑的责任、我传递文明的使命,也不应当因困难重重条件艰苦而推卸。

  如今我把这段生活讲给身边的人听,他们都会流露出好奇的表情。对于大山外面的人来讲,山里的生活是寂寞而且毫无乐趣的。他们永远不能理解山里人纯朴的情意。

  我第一次去一个张姓孩子家里做家访,她父亲留我吃晚饭,竟然把一头小猪给杀了!

  这事儿我一直内疚,心里想以后家访千万不要在人家家里吃饭了,可下一次家访还是照样留下来吃饭。面对那些家长热情的眼神,实在没有办法拒绝。

  山里的孩子和大人一样慷慨,老是给老师们送来煮熟的地瓜、玉米,特别是每年芒果季节,天天都有吃不完的芒果。在回家的路上,合唱一支简单的《卖报歌》,也让他们欢欣雀跃。在课间他们都喜欢围着我问这问那,我给他们说几个小故事,讲一讲山外的生活,他们都会惊奇、向往地睁大了眼睛。

  我喜欢养养鱼种种花,学生就去山涧捉了小鱼送给我。有个小女孩,每天下课后去捡木棉花卖,她总是悄悄地在我包里放上一两朵。每次当我回到乡里的宿舍,看到背包里的红木棉,感动中又夹着些许心酸。

  这些孩子,尽管他们光着脚丫,尽管他们说普通话结结巴巴,尽管有时候他们会流露出粗野,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纯洁、热情、好奇的天性,他们和别的孩子一样,也应该接受细致、认真的教育。尽管我已经尽可能用最好的方法去教他们,可是面对王下的经济和教育现状,我感到自己力量的薄弱和无奈。

  王下乡是昌江县辖地最大人口却最少的乡,整个乡只有三千来人口。它坐落在大山腹地,离县城有50多公里。王下乡的山是富饶的山,有古木有珍稀动植物还有金矿,但王下还保持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状态,连耕作方式也是十分原始的刀耕火种。王下人勤勤恳恳也只能混个半饱,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走出过大山。

  大人穷,孩子也跟着受苦,二十块钱的学费对他们来说是个大数字,每个学期初,老师们都要翻山涉岭去学生家里发动学生来上课。有些学生家在二三十里外的自然村,学校就腾出几间教师宿舍给学生住,再用木头搭个简易的棚子做为厨房。住校的学生星期天下午就爬几个小时的山路来到学校,身上背着几棵青菜和几斤米,那就是他们一星期的口粮了。

  那个时候我刚师范毕业,年轻幼稚,从来没有研究过经济现象,对于如何发展经济之类的宏伟课题,那是一无所知。当时在乡里任书记的是98年被评为全国十大优秀公务员之一的王应才,以前在学校里就读到许多关于他的报道,能跟他在同一个地方工作,让我十分激动。

  我也想像他一样把青春热血都洒在王下这片土地上。王下条件过于艰苦,很多老师来了就走,女老师更是呆不住,我却在王下一呆就是五年,看了五年的木棉花开,那种木棉花的红色已经成为了一种抹却不去的记忆。

  今年三月,又到木棉花开的季节,我与一个朋友去了王下一趟。

  重游久别五年之久的旧地,心中五味杂陈。木棉花一如既往地在路边盛开,却很难得再见到一张熟悉的笑脸了。王下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
  王下中学的全部学生已集体转学到县民中就读,由政府包吃、包住、包入学。而那些偏远自然村里读小学的孩子则全部迁到中心学校入学,同样由政府包吃、包住、包入学,还发放生活补助。

  我所熟知的那种发动学生上学、走一小时山路去上课的生活已经永远地成为了王下的历史。学生宿舍楼前,一群学生在为六一晚会排练舞蹈,不时传来愉快的笑声。

  远处的山坡上,木棉花开得正红,一朵朵,一蔟蔟地开得热闹,充满了野性、热情和生命力。

  王下已迎来了真正红红火火的春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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